第七二六章 梦想、现实(下) (第2/2页)
历史上,杨廷和当政时,曾经采取一些手段,缓和了官府与矿工的矛盾,但严嵩柄国后,一切急转直下,官府贪墨、压榨矿工,逼死百姓的事情时有发生,眼看就要再次造成暴乱,但东南倭寇的横行,改变了事态的发展……官府的注意力不再放在矿山上,卫所军队更是在战争初期,被强大的倭寇消灭殆尽。于是从嘉靖三十年以来的十余年间,官府对矿山的监管出现了一段真空时期,后果用脚趾头都能想到。
私开的银矿如雨后春笋般,在各个矿区冒了出来,其中最大的一片,是位于南直隶、浙江、江西三省交界地带。这片方圆六百里的地区,有浙江衢州府的西安县北方银场、开化六都银场、江西婺源德兴银场、玉山银场等七八个银矿,私自开采的矿洞,竟达到一百多个,每个都有不小的出矿量。
与之相对的,是官开银矿的萎靡,甚至找不到足够的矿工开工,每年的供应量自然锐减。在战争时期,为了避免内外交困,官府可以睁一眼闭一眼,但如今倭寇已被彻底赶走,没了外部的压力,官府就不能任由其折腾了。
事情的关键人物,是浙江巡抚、御史中丞王本固,他早就对矿山的这种状况忍无可忍,便想接着抗倭胜利的锐气,雷厉风行、一举解决这个痼疾。便在没有通报总督衙门的情况下,带领本部数千官兵、降临衢州府,率衙役、官差、团练、乡勇,共计近万人,浩浩荡荡的进山封矿。
起先进展十分顺利,查封了十几个矿山,逮捕反抗的矿工数百人,仿佛一下子就把私开矿山的风潮扑灭了。但王本固知道,参与采矿的人有数万人之多,且因为衢州顾名思义、是三省通衢之处的意思,与江西、南直徽州搭界,所以一闻风声,矿工们便从山上逃到别省。巡抚、知府、县令,都无权越界追捕,只能望而兴叹。
等朝廷撤兵,那些逃走的矿工很快便会回来,扒开被封闭的银矿,继续进行开采。这种你进我退、你退我进的游戏,已经玩了许多年,却依然在重复着。
王本固没有这份耐心,为了达到杀一儆百的效果,他在云雾山矿洞前,当着数万乡民的面,一下杀了一百多矿工……这非常符合他的姓格,否则当年也不会差点杀掉王直父子。
这是不折不扣的蠢行,因为他犯规了。为什么他进剿十分顺利,以前被官府视之若畏途的差事,怎么到他手里就易如反掌了呢?难道是他特别厉害?不,是因为他二杆子出了名,不达目的誓不罢休,且从来不讲情面、不守‘规矩’,所以衢州府的官绅早就跟矿主豪强们打好了招呼,好好配合一下,给王中丞个面子,把这尊神送走了,大家再该干嘛干嘛。
是的,矿区的官员们,早已经被白花花的银子收买了,成了黑矿山的保护人,甚至是合伙人……什么朝廷法度、礼义廉耻,那都是浮云,只有真金白银才是真的。
这些年来,这里的一切已经形成了默契,以一种奇怪的和谐共存着。
但随着那一百颗人头落地,和谐不存在了,矿主、豪族们感到了背叛,失去亲人的宗族要报仇,于是几乎一夜之间,手持着长矛土枪、甚至是铁镐铁锨的狂民,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,依托大山的掩护,神出鬼没的击杀官兵。
王本固猝不及防,损失很大,组织反击,却只能一次次的扑空,而对手的声势却越来越大,仿佛传染一般,江西婺源、玉山的矿工也加入进来,甚至景德镇的工人也跟着闹起事来,见着事态已经控制不住,王本固终于不顾面皮,紧急向总督府求援。
而江西、广东等地的农民暴乱,其实也是老问题有了新发展罢了……自嘉靖三十五年起,白莲教徒在两省传教,组织贫民暴乱。其中广东和平县李文彪、江西龙南县高沙保、谢允樟、下历赖清规等,乘官军御击倭寇之时,相与结党,号为‘三巢’,率部攻打附近郡县。
十余年间,匪首李文彪已死,但其子李珍与谢、赖的气焰却愈发猖炽,他们约期分道四出攻城夺邑,已拥众数万人,并占据广东和平、龙川、兴宁、江西之龙南、信丰、安远诸县,一应钱粮、词讼,有司不敢诘问。而无以生计的农民、手工业者,多入山结寨,与‘三巢’互为声势。仅赖清规部,就跨据江、广六县,依险固守,官军莫能敌。
李、谢、赖三人不愚蠢,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,一旦朝廷腾出手来,必然会全力剿灭他们,因而积极联系逃到广东沿海的海寇王一本等人,意图扩大势力,抵抗官军。当皖、衢、婺、景矿工暴动发生,他们认为已到最佳时机,便开始疯狂攻打朝廷州县,妄图将连地盘成一片,好达到建国称王的目的。
一时间,赣粤二省频频告急,南赣巡抚吴百朋,为此接连六百里加急,向燕京、杭州告急,请求派兵镇压。
这就是东南目前暴乱的真相,在徐渭看来,都是因为王本固在抗倭中没有捞到功劳,觉着钦差来了脸上过不去,所以才行此贸然之举。
“荒唐,太荒唐了……”徐渭的脸涨得通红道:“要是一个处理不好,东南的大好局面,便会毁于一旦。”长子让他吓得打了个寒噤,但沈默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。
“我说你也太麻木不仁了吧?”徐渭对沈默的态度很不满意,嚷嚷道:“难道你不着急?”
“当然着急。”沈默搁下茶盏,拍拍徐渭道:“不过,也没那么着急。”
“还是麻木不仁……”徐渭打开他的手道:“怪不得人家说,当了官就不是人呢。”
“去你的……”沈默笑骂一声,站起来,活动着酸麻的双腿道:“我只是觉着,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糟。”
“还不糟?”徐渭挥舞着手臂道:“东南半壁都乱了!还要怎样?”
“听我说三件事,”沈默伸出三根手指道:“首先,叛乱是发生在通衢之处,说是涉及五省,其实不过两起叛乱而已。”说着蜷起一根手指道:“然后,赣粤的暴乱其实是老问题,官府过去都能应付,现在的军队更强了,没道理应付不了。”
他最后只竖着一根手指道:“而且最重要的原因,是我相信只要有一个人在位,东南乱不了。”
“你是说……”徐渭轻声道:“胡宗宪?”
“不错。”沈默点点头,笑道:“当年他接手东南时,是个什么局面?魑魅魍魉、虎狼满地,都能守得云开见月明了,现在这些叛乱,估计在他眼里,还不够看。”
“不是说大帅要离开了吗?”边上一直不说话的长子,突然低声问道:“是这样吗?”
(未完待续)